林怀远决意公开“防疫艾条”全方及《瘟疫论·补阙》精要的决定,便如同一道积蓄了万钧之力的闪电,猛然划破了笼罩在饱经忧患、惶恐不安的神州大地上空的沉沉夜幕。其光芒刺目,其雷鸣震耳,以远超任何人预料的速度,借助现代报业的纸张与油墨,伴随着口耳相传的惊叹与难以置信,迅速传遍了大江南北、黄河两岸,甚至在海外华人社群中也激起了不小的波澜。
最先被点燃、陷入前所未有的沸腾与激烈辩论的,是分布在上海、北平、天津、汉口等各大城市的报馆编辑部。《申报》、《大公报》、《中央日报》、《益世报》……无论其政治立场是左是右,是激进还是保守,是倾向于政府还是秉持民间立场,都无法忽视这一石破天惊、足以颠覆传统医界规则并可能载入史册的事件所蕴含的巨大新闻价值与社会冲击力。头版头条用上了最粗黑醒目的特号字体,极尽渲染与探究之能事:
“侠医林怀远破千年门户之见,公开祖传秘方以抗时疫!”
“太乙传人昭告天下:医道为公,愿以此身荐轩辕!”
“是沽名钓誉,还是真正国士无双?学界激辩林怀远公开药方之是非功过!”
赞誉者将其捧上神坛,不吝最华丽的辞藻,称其为“医界之光”、“仁心盖世”、“五百年一出之真人”,将其比作古之神农尝百草、张仲景广开方论,为救天下苍生而不惜己身利益,是真正的“大医精诚”,是黑暗时代中巍然屹立的道德丰碑。而质疑、抨击乃至谩骂的声浪同样汹涌澎湃,尤其是一些恪守“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等古老祖训的老派医家、世家传人,痛心疾首,如丧考妣,纷纷联名在各大报纸的副刊、医界专业刊物上发文,斥其“数典忘祖”、“败坏了千年行规”、“将师门历代先人心血凝练之秘宝弃若敝履,实乃欺师灭祖之举,其心可诛!”,甚至有人言辞激烈地公开呼吁南京政府卫生部及中央国医馆、各地中医总会出面,“清理门户,以正视听,维护医道之纯粹与尊严!”。
然而,在各大医学院校中那些满怀理想、思想活跃的年轻医学生、在遍布城乡角落、深知民间疾苦的草泽郎中、药铺坐堂医、以及无数正被时疫阴影笼罩、苦无良方、惶惶不可终日的普通民众,尤其是挣扎在生存线上的贫苦百姓心中,林怀远的这一破天荒的举动,不啻于在无尽的黑暗航行与绝望深渊中,骤然望见了一座光芒万丈、指引方向的灯塔,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源自古老道义的温暖与力量。信件、电报如同冬日里毫无征兆降下的暴雪之片,从全国各地,从繁华的都市到偏远的乡镇,带着各种各样的口音与笔迹,飞向金陵,飞向那已隐于市井、地址并未公开但似乎又有心人皆能知晓的济世堂。有言辞恳切、字斟句酌求教药方细节、辨证要点与临床注意事项的;有热情洋溢、甚至带着崇拜口吻表达敬仰与坚定支持的;更有许多满怀济世理想、不甘于现状的年轻学子,怀揣着刊载了详细药方和部分《瘟疫论·补阙》章节、已被翻看得起了毛边的报纸,毅然背起简陋的行囊,辞别师长亲人,风尘仆仆、义无反顾地欲要亲赴金陵,拜入这位心怀天下、敢于打破陈规的林先生门下,学习这真正能济世救人的真本事,践行“医者仁心”的古训。
一股强劲的、带着草根生命力与理想主义色彩的“林怀远旋风”,在舆论场的喧嚣漩涡与民间的朴素拥戴中,悄然生成,并迅速显示出巨大而深远的现实力量。他所公开的“防疫艾条”配方,因其主要药材(艾绒、苍术、白芷等)相对易得、制作流程相对简便、成本极为低廉,几乎无需特殊设备,迅速在各地,尤其是缺医少药的广大乡村、拥挤不堪的城市棚户区和颠沛流离的流民聚集点被大量仿制、使用。这些带着清苦而熟悉气味的艾烟,在许多地方随后出现的一些局部、原因不明的发热、呕吐、瘫?软等疫情中,确确实实地起到了阻隔传播、缓解症状、安定人心的作用,这无数来自底层实践的有效反馈与口碑,又反过来如同涓涓细流汇成江河,进一步巩固和提升了林怀远在民间的声望与影响力,使其逐渐超越了个体,成为一种象征——一种在民族危难、疫病横行之际,于绝望中寻求自救、于黑暗中坚守希望、于沉默中爆发的坚韧力量之象征。
这一切外界的喧嚣、赞誉、攻击与民间自发的涌动,都通过陈兰那无孔不入、高效运转且层级分明的庞大情报网络,被分门别类、冷静客观地筛选、整理、分析出来,最终清晰地呈现在济世堂后院那间静谧书房、那张由普通杉木打制、却承载着千钧重量的简陋案头。
“树大招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古人之言,诚不我欺。”陈兰将一份来自上海租界内最深处线人、用特殊密码写就并经她亲手翻译出的绝密情报,轻轻放在正伏案聚精会神修改《瘟疫论·补阙》康复篇食疗章节的林怀远面前。密报上以冷峻的文字详细记录了“骷髅会”远东分部几位手握实权的高级成员,在得知林怀远不仅公开药方、更着书立说意图系统传播对抗理念后的震怒与恐慌反应,“他们内部已达成高度共识,称您为‘必须彻底、干净拔除的、最危险且最优先级别的钉子’,并已紧急启动了一项名为‘焦土’的绝密行动计划。旨在不惜一切代价,动用所有能动用的明暗资源与极端手段,包括但不限于刺杀、投毒、舆论抹黑、挑动官府干涉等,彻底摧毁您个人,以及您所倡导、正在努力传播的这一切理念、方法与知识体系,务必使其胎死腹中,无法形成更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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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怀远缓缓放下手中那支蘸饱了墨汁的狼毫笔,笔尖在砚台上轻轻舔舐,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听到的并非关乎自身生死存亡的威胁,而只是寻常的天气汇报。他先拿起的是手边另一叠来自天南地北、字迹各异的信件,尤其是那些笔迹稚嫩或歪斜、言语质朴甚至有些词不达意、却真情流露地描述着家乡村镇中使用艾条后疫情如何得到控制、家中亲人得以侥幸保全的朴素感谢信。他仔细地、一封封地翻阅着,目光在这些充满烟火气与生命力的文字上停留,嘴角难以抑制地露出一丝欣慰而略带疲惫的温暖笑意:“着书立说,刊行天下,本为活人济世,非为青史留名。若能以此残躯引开毒火,转移视线,护得一方百姓暂得平安,免于‘彼岸’之类诡毒之害,使多一人知晓自保之法,便是林某莫大之幸,心中无愧,纵万死亦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