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1章孤舟入海

贝贝的话音落下,如同在寂静的小屋里投下了一块巨石。

莫王氏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写满了惊愕与难以置信:“阿贝!你……你说什么胡话!沪上?那是什么地方?千里迢迢,你一个女娃子,怎么能去?!”她一把抓住贝贝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掐进肉里,仿佛一松手,女儿就会消失不见。

“阿娘,我没说胡话。”贝贝任由阿娘抓着,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阿爹的病不能再拖了。郎中说需要好药材,我们……我们没钱了。留在家里,只能眼睁睁看着阿爹……”她哽了一下,强行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吸了口气继续道,“我去沪上,那里机会多。我会绣花,我能干活,我一定可以赚到钱给阿爹买药!”

“不行!绝对不行!”莫王氏几乎是尖叫起来,眼泪再次奔涌而出,“那是吃人的地方!你人生地不熟,万一……万一出了什么事,你让阿娘怎么活?让你阿爹怎么办?他要是知道了,这病……”她不敢再说下去,只是拼命摇头,将贝贝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留住。

“阿娘,”贝贝靠在母亲颤抖的怀里,声音闷闷的,却异常清晰,“我知道您担心我。可是,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阿爹就可能……我不想失去阿爹。”她抬起头,看着母亲哭红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我长大了,我能照顾好自己。您相信我,好不好?”

她的眼神,清澈而执拗,里面燃烧着一种为家人不顾一切的勇气。这眼神,让莫王氏感到陌生,又莫名的心疼。她看着女儿稚嫩却已初现坚毅轮廓的脸庞,想起她平日里的机灵和那股不服输的劲头,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是啊,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守着这个家,等着山穷水尽吗?

母女俩抱在一起,无声地流泪。绝望与希望,担忧与决绝,在这冰冷的冬夜里交织、碰撞。

最终,莫王氏败下阵来。她知道,女儿看似温顺,骨子里却继承了莫老憨的倔强和她的韧性,一旦下定决心,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你……你让阿娘想想,让阿娘想想……”她喃喃着,松开了贝贝,颓然坐倒在凳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跳动的油灯火苗。

这一夜,小屋里的灯亮到了很晚。莫王氏翻出了压箱底的一块藏青色的结实布料,就着昏暗的灯光,一针一线,为贝贝赶制一件能御寒、耐磨的厚实棉袄。眼泪时不时滴落在布料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又被她悄悄抹去。

贝贝也没有睡。她将自己的几件换洗衣服叠好,又仔细检查了那个装着绣品的木匣子。《锦鲤戏莲》还差最后几针,她坐在阿爹的床边,就着微光,屏息凝神,将最后几片鱼鳞绣完。锦鲤在莲叶间欢快摆尾,活灵活现,仿佛下一秒就要跃出布面。这是她目前最满意的作品,也是她闯荡沪上最大的依仗。

天快亮时,莫老憨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咳嗽得撕心裂肺。贝贝赶紧喂他喝了点温水。他看着女儿通红的眼睛和强装镇定的样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痛楚,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最终只是无力地握了握女儿的手,那粗糙的手掌,冰凉而颤抖。

贝贝的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她强行忍住,对阿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阿爹,您好好休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莫老憨闭上眼睛,眼角有混浊的泪水滑落。

天亮后,莫王氏红肿着眼睛,将赶制好的新棉袄和几个硬邦邦的杂粮饼子塞进一个半旧的蓝印花布包袱里。她又悄悄将家里仅剩的几块银元,连同自己最后一件稍微值点钱的银簪子,一起塞进了包袱最底层,用衣服仔细盖好。

“阿贝,”她拉着女儿的手,千叮万嘱,声音沙哑得厉害,“到了沪上,眼睛放亮些,莫要轻信人。先找个安身的地方,最好是同乡会馆之类……找活计不急,稳妥最要紧。这绣品,能卖则卖,卖不掉也别强求……实在不行,就、就回来……阿娘……阿娘和你阿爹……”她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

“阿娘,您放心,我都记下了。”贝贝用力点头,将包袱背在肩上,又把那个装着绣品的木匣子小心地抱在怀里。她最后看了一眼病榻上昏睡的阿爹,咬了咬牙,转身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寒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她一个趔趄。

“阿贝!”莫王氏追到门口,望着女儿单薄却挺直的背影,泪如雨下。

贝贝没有回头,她怕一回头,看到阿娘哭泣的脸,自己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就会溃散。她迈开步子,沿着熟悉的、通往村外码头的小路,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走去。

脚步踩在冻得坚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路边的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远处的河道上,薄冰反射着惨淡的天光。

小小的身影,背负着家庭的希望和未知的艰险,如同一条孤零零的小舟,义无反顾地驶向了茫茫人海、波涛汹涌的沪上。

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是机遇,还是更多的磨难。她只知道,她必须去,为了那个给了她第二次生命、温暖了她整个童年的家,为了病榻上需要救治的阿爹。

孤舟入海,前程未卜。唯有怀中那半块玉佩和一方方浸透心血的绣品,是她全部的盘缠和底气。

贝贝的话音落下,如同在寂静的小屋里投下了一块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