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语朴实却铿锵有力,道出了工兵的价值核心。
“是极!是极!”封常清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仿佛被章拓瑞的豪情所感染。
但旋即,那笑容如同被寒风吹散,收敛得无影无踪,变得无比庄重肃穆。
他正了正身上沉重的明光铠,面向遥远的东南方向——那是帝都长安的所在,躬身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插手礼,动作沉稳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仪式感。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敬意:
“然则,此等精兵利器,此等保障之能,非天降神兵,非凭空而来!皆是陛下高瞻远瞩,励精图治,英明决断!若无陛下力排众议,亲定工兵之制,何来今日之便捷,何来将士之安寝,伤兵之有望?!”
他的话语在山风中回荡,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章拓瑞亦是神色一凛,肃然起敬。
他连忙效仿封常清的动作,深深插手为礼,同样朝着长安方向恭敬拜下。
他洪亮的声音在山脊上响起,带着虔诚与感激:
“卑职同感!将军所言,字字珠玑!我等工兵营今日之能,营中将士今夜之安眠,前线浴血负伤袍泽之性命有所托付,皆赖陛下天恩浩荡,圣心烛照万里!卑职与工兵营上下,愿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这一刻,个人的功绩感完全融入了对帝国、对君王的忠诚之中。
礼毕起身,封常清再次环顾初具规模、在死亡阴影中顽强建立起的这片生命营地,脸上的感慨之色更浓。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章拓瑞那如同岩石般结实的肩膀,力道之大,显示出他内心的激赏:
“拓瑞,我听说,当初陛下亲拟工兵建制章程,从名目、职能到编制、战法,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反复推敲。更有那长安天工之城源源不断送来的各式奇巧器具——”
封常清的眼神中流露出对技术的惊叹。
“那开山掘土如切腐泥的百炼精钢铲,那削木成钉如穿朽竹的手摇旋盘钻,那坚韧胜牛筋的特制复合绳索……再配上一整套只有你们工兵营才深谙其道的操典、训练和战场工事构筑条例…”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由衷的赞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工兵之道,内蕴天地巧思,自成一家兵法。可不是随便哪个将帅拍个脑门,照猫画虎就能学得来的皮毛啊!”
这是对专业领域最高的评价,也是对皇帝战略眼光的深深折服。
章拓瑞闻言,黝黑的脸膛上抑制不住地绽开了笑容,眼角深刻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能得到眼前这位以冷峻严苛、战功彪炳着称的大唐名将如此评价,那份成就感胜过千金赏赐,让他心中滚烫。
他用力点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提高,充满了激赏:
“将军明鉴!真乃一字不差!陛下所定下的工兵制度,包罗万象,囊括天文地理辨识、攻守器械运用、战地救护规程、土木营造法度……绝非依葫芦画瓢可学,非经年累月苦训不可得其精髓!每一道工序,每一件工具的使用,都有其道理和章法!”
他心中的自豪感如同篝火般燃烧,白日里每一滴汗水,每一次疲惫的搬运敲打,仿佛都在此刻化作了无上的荣光。
脸上的笑意如同潮水般退去,封常清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凝重。
他再次踏上那块巨岩,脚下就是那段被死亡彻底浸透、散发着浓烈恶臭的山脊。
远处森林的黑暗中,似乎还潜藏着不安分的躁动,白天的厮杀并未耗尽所有的凶戾。
一整天的战况如同用烧红的烙铁,清晰地刻印在他的脑海之中:
天光刚亮,薄雾尚未散尽。
吐蕃前锋大约两千余众,明显由多个小部族拼凑而成,装备杂乱,皮甲陈旧,武器简陋。
他们在几声简单而嘶哑的鼓噪声中,如同被驱赶的羊群,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疯狂,冒冒失失地踏上了溪边那条相对开阔的大道。
他们试图以人海战术快速通过死亡地带。
迎接他们的,是唐军阵地后方率先响起的、令人牙酸的巨大绞盘转动声和弓弦释放的恐怖嗡鸣!
唐军的强弩阵和配重式投石机率先发难!
轰!轰!轰!磨盘大小的巨石带着毁灭的呼啸,划破清晨微凉的空气,狠狠砸落在密集冲锋的人群中央!
瞬间,血肉横飞!
清晰的、令人头皮炸裂的骨碎声如同爆豆般响起,伴随着被气浪掀起的浓重血雾,将冲锋的阵型硬生生撕裂出数个巨大的、血肉模糊的空洞!
侥幸未被直接砸中的士兵,也被飞溅的碎石和冲击波震得七窍流血,倒地哀嚎。
几乎同时,密集如飞蝗般的重弩箭(如伏远弩、擘张弩)破空而至!
强劲的弩箭轻易贯穿了吐蕃兵简陋的皮甲和单薄的木盾,发出“噗噗噗”沉闷的入肉声。
冲锋的队伍如同被无形的镰刀横扫,成排成排地倒下,哀嚎声、惨叫声瞬间压过了冲锋的鼓噪,响彻整个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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侥幸冲过这第一道死亡地带的少量吐蕃兵,早已零乱不堪,惊恐万状。
他们试图在唐军如铜墙铁壁般坚固的盾阵和如林般闪烁着寒光的长枪面前组织起哪怕一点点像样的攻击。
然而,零星的弯刀砍在包裹铁皮的厚重盾牌上,只留下浅浅的白痕和几点火星。
迎接他们的,是盾牌间隙中猛然刺出的致命长枪!
如同汹涌的浪潮狠狠拍打在礁石之上,瞬间粉身碎骨,化为地上又一层狼藉的尸骸。
残余的吐蕃兵魂飞魄散,丢下武器,仓皇如丧家之犬般退却,在身后留下更深的绝望和满地狼藉……
不久后,几乎是相同的方式、相似的兵力配置,残酷的炼狱再次上演。
近两千生力军(同样是杂兵)再次被驱赶着,踏上了那条被同胞鲜血浸透、尸体尚未冷却的同一条道路,冲进了唐军严整如初、杀气腾腾的死亡阵列前。
结果毫无悬念,只是在先前那层尸骸之上,又添了重重叠叠、姿态扭曲的新尸体和更多破碎的武器……
整个漫长的下午,这残酷而低效、近乎自杀式的进攻如同被设定好的噩梦般,重复上演了三四次。
每一次冲锋都换来了山坡上更加密集的尸体、道路上更加破碎的武器残骸以及弥漫在空气中更加深重、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吐蕃前线的将领似乎执拗得可笑,又或者说,他们冷酷得令人心寒——他们在用这些部族杂兵廉价的、无足轻重的生命,麻木地消耗着什么?
是唐军的箭矢?是唐军的体力?
还是在试探唐军防线的强度和反应?
章拓瑞处理完营地的最后检查,再次走到封常清身侧,也看向那片在篝火映照下如同修罗场般的人间地狱。
跳跃的火光在他同样刚毅但此刻眉头微锁、带着一丝困惑的脸上明暗不定。
“将军,”他压低声音,带着战场老兵的直觉和一丝疑虑问道,“今日这几战,打得实在太利索了。简直…简直像砍瓜切菜。粗略算算,咱们得放倒上千吐蕃狗了吧?这战功报上去,兵部那些老爷们怕不是要乐开花?”
他的话语里,胜利的喜悦被一种更深的不安所笼罩。
封常清沉默着,如同山岩。
他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锐利如刀,缓缓扫过山坡上每一处触目惊心的尸堆,从山脊一直看到溪边的血潭,眼神冰冷得如同在刮骨剔骨,精确地计算着死亡的代价。
数息之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冰冷,仿佛蕴含着万载不化的玄冰,每一个字都带着死亡的确切重量:
“不算那些重伤后挣扎咽气的,仅目力可及,明确断气、肢体残缺的吐蕃杂兵,”
他微微停顿,报出一个精确到个位的数字,“共一千一百八十七具。”
这个数字早已在他心中反复默念、确认过无数次。
对于敌人生命的消逝,他精确得近乎冷酷无情。
“哼,”他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到极致的冷哼,嘴角扯起一丝浓烈的讥诮与毫不掩饰的杀意,仿佛提及的并非上千条人命,而是一群亟待清除的、肮脏的虫豸,“就这点,还远远不够塞牙缝。”
他微微侧身,用手臂虚指着下方那片被熊熊篝火和累累尸骸共同点缀的山道、血溪、死亡树林,语气变得无比凝重,如同在宣读一份沉重的判词:
“章都尉,你且细看,用心去看。今日死在强弩、巨石、长枪陌刀之下的,多是一些附庸小部族拼凑的炮灰,是消耗品。你看他们的甲胄——多为陈旧皮甲,甚至只有厚布袄;你看他们冲阵时的散乱无章——毫无章法,只凭血气之勇;你再细听,”
封常清侧耳,仿佛在捕捉风中的信息,“树林深处那些沉闷的号角声,今日我方斩杀如此之众,可曾让那号角声变得狂躁混乱?或是急切愤怒?没有!它依旧沉闷、压抑、节奏不变,如同巨兽沉睡的呼吸!这说明什么?”
封常清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锥子,刺向章拓瑞。
章拓瑞心头猛地一凛,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脊背。
他顺着封常清的手指,凝神细看。
篝火的光芒下,那些密密麻麻的尸体身上,确实大多穿着简陋的皮袍,甲胄稀少且破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