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切似乎又重归死寂。凝固的时间重新流淌起来。
王准靠回冰冷的铁壁,重新闭上双眼。
脸上再无半分波澜,仿佛刚才那足以凝固时空的惊心动魄一幕从未发生过。
只有那如同万载玄冰般的死寂,重新覆盖了一切。
……
……
石室并非方形,而是略带弧形,仿佛一只冰冷的巨眼镶嵌在地底深处。
那几颗硕大的夜明珠并非均匀分布,而是刻意嵌在穹顶的凹陷处,惨白的光线自上方倾泻而下,像冰冷的探照灯,将贵妃榻上的葵娘笼罩其中,却让跪在地上的卢管事更深地陷入阴影。
光线之外的石壁,是纯粹的、吸光的暗沉,仿佛能吞噬一切声音与希望。
滴答…滴答…不知何处渗出的冰冷水珠规律地敲打着石面,与卢管事狂乱的心跳形成绝望的二重奏。
龙涎香与苏合香的甜腻气息依旧在空气中缠绵,但它们不是温暖,而是覆盖在腐败伤口上的华丽脂粉。
那股从更深处石缝渗出的恶臭——混杂着陈年血污的锈腥、排泄物的酸腐、皮肉腐烂的甜腥——却如同幽灵,顽强地穿透奢华的香气,钻进鼻腔,刺激着喉咙深处翻滚的呕吐欲望。每一次呼吸,对卢管事而言都是酷刑,是天堂与地狱的交替撕扯。
葵娘的姿态慵懒到了极致,像一条在阳光下晒暖的毒蛇。
烟霞色的罗纱薄如蝉翼,在夜明珠的光线下近乎透明,勾勒出每一道惊心动魄的起伏,也映衬出她冰肌雪肤的冷冽。
她并未穿鞋袜,纤巧的足踝在狐裘边缘若隐若现,圆润的足趾微微蜷缩。
她的指尖——十片鲜红的蔻丹如同吸饱了血——正极其缓慢地摩挲着那块和田籽料玉佩上的“福”字纹路。
每一圈转动,都带起微不可闻的玉石摩擦声,却在死寂的地牢中被无限放大。
卢管事的眼球随着那玉佩的转动而微微颤抖,当葵娘的手指刻意划过边缘那几滴早已干涸发黑的暗红血迹时,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仿佛那血迹不是沾在玉佩上,而是烙在他的视网膜上。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锦缎儒衫,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带来失温般的寒冷与黏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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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觉骨头缝里都像被塞满了冰碴,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恐惧。
不仅仅是身体控制不住的筛糠般抖动,更可怕的是意志的瓦解。
每一次玉佩的轻响,每一次水滴的坠落,甚至仅仅是葵娘落在自己身上的冰冷视线,都像一把钝刀子在他脆弱的神经上反复切割。
他嗅到了自己身上散发的馊臭,混杂着失禁后的臊气,这与那奢华甜香混合后的诡异味道,让他几乎眩晕。
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旋转,只有那块染血的玉佩,清晰得如同索命的令牌。
葵娘那声甜腻腻的“啧啧啧…”如同羽毛拂过耳廓,却带着千钧重压。
“卢氏…呵,好大的手笔,好深的心思。”她尾音拖得极长,带着猫儿玩弄爪下猎物般的惬意与残忍。
她的目光像淬了极地寒冰的毒针,精准地刺入卢管事眼底的恐惧深渊。
“这可是南疆进贡的和田籽料,千年水头温润得能养出水来。这‘福寿双全’的雕工?怕是皇家御用的匠人才能有这般功夫吧?卢三爷的心头好呀…”
她的声音骤然压低,如同毒蛇贴着地面爬行,“怎么就…脏了?还沾着…别人的心头血?”
当“卢三爷”三个字清晰吐出时,卢管事的身体猛地向后一弓,像被无形的重锤砸中胸口,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
瞳孔在瞬间放大到极致,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搭桥牵线’?”葵娘的声音猛地拔高,尖锐刺耳,“卢管事!你们卢家,是把陛下的万里江山,当成了勾栏瓦舍的台板,任由那些吐蕃蛮子和伪朝的跳梁小丑在上面唱大戏吗?!”
“不…不…贵人明鉴…我…我只是个跑腿…”卢管事的声音破碎不堪,牙关剧烈撞击,发出“咯咯咯”的脆响。他试图否认,但身份被叫破的冲击,远比任何皮肉之苦更彻底地摧毁了他侥幸的最后堡垒。
“啪嗒!”
那枚玉佩,被葵娘用两指捻着,以一种极尽轻蔑的姿态,随意地扔在卢管事面前的青石板上。
清脆的撞击声在死寂中炸开,又迅速被周围的阴影吸走。
卢管事的目光被死死钉在玉佩上,凝固的血迹在惨白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暗光。
在那片凝固的黑色里,他仿佛看到了卢三爷临死前惊恐扭曲的脸,看到了自己沾满鲜血的手…
葵娘无声地起身,赤足踩在地面上,每一根脚趾都透着冰冷的玉色。
烟霞色的薄纱裙裾拂过冰冷的石板,如血如雾。
她一步步走近,动作曼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馥郁的发香带着致命的诱惑,却让卢管事如同窒息。她俯下身,距离近得卢管事能清晰看到她眼底那深不见底的、纯粹由寒冰与死亡构筑的旋涡。
她的呼吸,带着甜香的热气,喷在卢管事冰冷汗湿的额头上,诡异而恐怖。
“说说吧,卢管事,”她的声音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比地府的阴风更冻彻骨髓。
冰凉、滑腻的指尖,带着尖锐鲜红的蔻丹,像一条剧毒的蛇,缓缓地、极其轻柔地触碰上卢管事颈部剧烈跳动的颈动脉。
那冰冷的触感如同死亡的信子舔舐着他的生命脉搏!“用陛下的命换前程…卢氏的胃口不小啊。”
她的指尖随着脉搏的跳动轻轻按压,每一次按压都让卢管事的心脏几欲炸裂。
“长安…这花花世界底下,卢家埋了多少双眼睛?多少只耳朵?嗯?”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指甲的锋利感清晰传来,“别指望那些老鼠能救你。他们只会…灭口。”
那最后一丝冰冷的锋利感和死亡的低语,彻底碾碎了卢管事最后一丝稻草般的意识。
“呜——!”一声不似人声的绝望哀嚎从卢管事喉咙深处冲出,他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整个身体“咚”地一声瘫软在地,额头重重砸在冰冷湿滑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温热的鲜血瞬间从他额头涌出,混着泪水和鼻涕糊满整张灰败的脸。
“我说!我说!求葵帅开恩!给个痛快!求您了——!”他几乎是嚎叫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出来,声音凄厉,饱含求生无门的彻底绝望。
“宫里…尚服局…张掌衣!她…她是负责查验外来布匹进宫的…能塞东西…能递话…王…王大人!工部王大人…他身边的心腹长随李…李九!是…是我们的人!他能…能抄录…还有…还有弘文馆抄书的赵谦…他能篡改誊录的文稿…天工之城的小吏孙六…他…他能偷偷记录军械入库的清单流向…”
他一口气爆豆子般地说着,语速快得几乎没有停顿,生怕自己慢了一步,那根悬在颈动脉上的死亡红线就会划下。
每一个名字,每一个职位,都像从腐烂的核心喷溅出的毒汁,揭示着一张触目惊心的暗网。
葵娘脸上的甜腻笑容丝毫未变,甚至嘴角还向上弯起了一个更美的弧度。
只是那双勾魂摄魄的眸子里,那吞噬一切的寒光冰冷刺骨,仿佛万载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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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静静地听着,直到卢管事脱力般倒伏在地,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断续的抽噎。
“很好。”葵娘只吐出这两个字,声音恢复了慵懒,却比任何斥责更令人胆寒。
她直起身,赤足无声地退回贵妃榻,仿佛刚才那个散发着致命威胁的恶魔从未存在过。
但在她背过身的瞬间,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掠过眼底。
张掌衣?尚服局直属内宫,其势力范围竟能被渗透?
这背后牵扯的线头,比她预想的还要粗。还有“替太子府与藩镇往来”的密信…这潭水,深得可怕。
水月阁石门外厚重的阴影里,除了“沙沙”的记录笔声,另一只苍劲有力的手正握着一柄古朴的短刀,在石壁上缓慢、无声地刻下那些报出来的名字,每一笔都深切入石三分,杀机凛然。那正是王准的手。
……
……
短短数日后。
长安城看似繁华依旧的皮下,爆发了无声的惊涛骇浪。不良人如同黑夜中的鬼魅,精准地扑向一个又一个精心伪装的据点。
……
西市胡商聚集的“琉璃阁”后院。
表面是交易异域珍宝的商行,深处却隐藏着卢家与吐蕃情报中转中枢。当伪装成商队护卫的不良人亮出冰冷的腰牌时,院中“商人”瞬间暴起,弯刀映着寒光,动作矫健悍勇。
一时间,后院狭窄的空间爆发出金铁交鸣的刺耳声响、野蛮的嘶吼与利器入肉的闷响。
一名吐蕃死士试图扑向点燃讯号火箭的火炬,被一名身材矮小的不良人凌空跃起,手中细长的分水刺如同毒蛇吐信,瞬间刺穿其咽喉。
血雾喷溅在色彩斑斓的琉璃器皿上,妖异而残酷。战斗在极度的高压下迅速结束,留下满地狼藉与浓重的血腥。
……
平康坊某家高雅清幽的琴馆。
这里的主理人苏娘子,正是葵娘口中的“张掌衣”的联络人。当不良人破门而入时,苏娘子正抚琴以待,面如寒霜。
指尖在七弦琴上猛地一划!竟弹出金铁破空之声,琴弦如活物般弹射而出,直取当先的不良人眼睛!
同时,她身后的檀木屏风轰然碎裂,数名手持短剑的精悍女子扑出,剑法刁钻狠辣。狭窄琴室内,寒光闪烁,人影翻飞。
一名不良人肩头被削去一片皮肉,他却一声不吭,反手一刀劈断对方的剑刃,顺势将其撞入墙壁,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
战斗节奏极快,每一招都凶险万分,最终以苏娘子被一枚纤细钢针精准刺入琵琶骨告终,她软倒瞬间,眼中怨毒如炽。
血腥的气息如同沉重的帷幕,笼罩在不良府地牢的上空。
深处传来的惨嚎声日夜不息,高亢的、嘶哑的、断续的、不成人声的…它们交织在一起,撕扯着空气。
地牢通道的阴暗处,总有一缸新水和一桶冷水交替泼向审讯室的方向,冲刷带出的血水在石板地上蜿蜒流淌,最终汇入阴沟,留下深深浅浅的暗红色印记。
烙铁烧红的青烟带着焦糊的肉味,如同鬼魅般在通道中飘荡;
铁鞭撕裂空气的呼啸与击打在人肉筋骨上沉闷而扎实的“啪啪”声,间隔着受刑者骤然拔高的、刺破云霄的惨叫声;
间或夹杂着铁链拖曳过地面的沉重摩擦,那是某个被折磨到崩溃的囚犯被拖往死牢…所有的声音、气息混合在一起,凝固成实质般的绝望与死亡。
……
水月阁深处一间布置相对规整、但也只是相对干净的密室中,灯火通明。卷宗、名单、密图如同连绵的小山,堆满了宽大的石案。
葵娘纤细得似乎不堪重负的手指,此刻却稳稳地在一份名单上滑动。
指尖划过的地方,标注着“江南伪朝”、“卢氏”、“吐蕃”、“契丹”、“回纥商人马哈茂德”、“蜀中细作头目韩七”…各种势力的名字如同藤蔓般交织缠绕。
“‘福寿双全’?”葵娘冷笑出声,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冰冷讽刺,指尖重重戳在“天工之城”四个字上。
“他们想要的,怕不是陛下的‘福寿’,是这锁着通天之术的石头巨蛋吧?还有朝堂…哪里只是风吹草动?连工部主管身边的洗马、天工之城的军械账目都不放过!这已经不是觊觎,是要挖空这座城的根基!”
灯下的王准,背脊依旧笔直如枪,但眉宇间凝聚的阴云比以往更重。
他没有看名单,而是紧紧盯着案几中央摊开的一张巨大的、标注精细的关中漕运水道图。
图上数条从蜀地蜿蜒而出,顺着汉水、通过秦岭隘口、最终汇入渭河抵达长安的蓝色线条上,被人用朱砂刺目地标出了七个小点,正是他们捣毁的据点。
但王准的目光,却死死盯着那些据点之外的、更为庞大的漕运节点,以及旁边新添的一份契丹探子临时画出的、潦草却惊心动魄的河西走廊简图,上面标记着一些代表吐蕃部落的符号在异常聚集。
他拿起那份契丹探子的初步口供:“他提到,河西那些西去的商队里,也飘着‘水月阁’里的龙涎香气息…看来吐蕃人不止买了我们的命,还在买整个河西的通行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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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须…”王准的声音如同从胸腔深处碾磨出来,低沉得压抑,“我们砍断了盘绕在地面的藤蔓,扫掉了许多张牙舞爪的叶子。但真正的根…卢氏?伪朝?吐蕃?甚至…更上面?”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仿佛要刺破这密室的黑暗,“它们盘踞在腐土之下更深的地方,汲取着不同的养分。
我们这次的雷霆万钧,不过是将这些耗子暂时惊回了更深、更暗的洞窟。
下次再露面…只会更隐蔽,更狡猾,也更致命。”
灯火摇曳,光与影在两人脸上剧烈地晃动、切割。
他们沉默对视着,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堆积如山的血泪口供,触目惊心的关系网络图,仿佛不再是胜利的勋章,而是一座座压在肩头的坟茔,预示着更多看不见的敌人和无休止的血腥暗战。
肃杀的捷报背后,帝国心脏的阴影深处,盘踞的毒龙只是暂时潜藏,庞大的棋局上,真正的棋手尚未落子,而危机已然发酵。
那枚沾染着卢三爷与不知名者之血的“福寿双全”玉佩,被葵娘随意丢在一叠卷宗上,在灯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它既是一场审讯的结束,更是通向更庞大漩涡的起点。
……
……
檀香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游蛇,从博山炉蟠龙吞吐的空隙中钻出,丝丝缕缕,萦绕在雕梁画栋之间。
这源自千年檀木的沉郁馨香,本有宁神之效,但在今日这死寂的殿宇内,却只能徒劳地在空气中打着转,消解不了那厚重如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森冷与肃杀。
前几日天工城外的震天厮杀与破空弩矢,其血腥与惊恐,仿佛已渗透进这金砖铺就的地面,附着在每一个角落,无声地诉说着君王遇刺的耻辱与愤怒。
裴徽,大唐帝国的年轻天子,换上了一身明黄色暗绣龙纹的常服,这身本该代表至高尊贵与闲适的装扮,此刻却裹挟着足以冻裂灵魂的威严。
他并未端坐,而是以一种近乎慵懒的姿势倚在宽大厚重、泛着幽深光泽的紫檀木御案之后。
案上,一套定窑白瓷的茶具摆放精致,瓷质细腻莹润,如凝脂暖玉。他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正把玩着一柄小巧玲珑、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茶碾。
沙…沙…沙…
玉碾与坚硬墨绿茶饼研磨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在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大殿里被无限放大、回荡。
裴徽动作优雅,甚至带着一丝奇特的韵律感,每一碾,都仿佛在碾碎某种无形桎梏,又像是在精心布设一张铺天盖地的罗网。
他的眼神低垂,长睫掩映下,眸光深邃如古井寒潭,映不出半点波澜,让人完全看不透这位刚经历过生死刺杀的帝王,此刻心底酝酿的是惊涛骇浪,还是静水深流。
御阶之下,数步开外,两道身影如磐石般静立。
左侧是王准,他面色苍白,常年不见日光,如同地宫中剥落的石人,五官轮廓在殿内幽深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唯有一双眼睛,此刻布满蛛网般的血丝,却依旧锐利如鹰隼,闪烁着冷酷而精准的光芒。
他身姿挺直如枪,双手垂于身侧,骨节微微凸起,透着一股连月不休追猎后的疲惫与压抑的杀意。
右侧是葵娘,身着一袭深紫色劲装,勾勒出利落的线条,长发被一枚简单的银钗挽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眉宇间凝结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与凝重。
她双手拢在袖中,看似恭敬,实则全身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随时准备撕裂任何胆敢靠近御座的威胁。
王准的汇报:“……回禀陛下,十日之间,以雷霆之势荡平细作巢穴二十七处。蜀伪政权于西市‘胡玉楼’、东市‘永丰仓’后巷米铺,江南伪朝暗藏于崇仁坊‘诗雅轩’、升平坊药铺‘济世堂’之核心据点,皆已付之一炬,骨干格杀擒拿,不留活口。”
他微微顿了一下,仿佛鼻尖又嗅到了那些据点地下室混杂着血腥与陈旧纸张的恶臭。
“另,卢氏通化门车马行‘卢记镖局’、郑氏安邑坊绢帛铺‘彩云阁’,以及……以及京兆韦氏名下明为当铺、实为联络点的‘聚宝坊’,其豢养的死士据点,亦同步捣毁,所获甲胄、制式弓弩及密匣账目,证物确凿。”
葵娘在王准话音将落未落之际,无缝衔接,声音清脆却如同浸了冰水,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的冷硬与穿透力:
“陛下,此役斩获颇丰。总计擒拿核心细作一百三十七人,当场格毙负隅顽抗、意图焚毁证据者五十九人。外围眼线、传递者,涉及吐蕃赞普的亲信‘游隼’、契丹可汗帐下‘黑风队’,乃至南诏王宫暗中往来的行商,共计六十八人,皆已秘密圈禁,吐出的线索如毒蛇般蔓延……然……”
她抬首,目光迎向御座,那视线锐利得几乎能穿透袅袅升起的水汽,“此举雷霆万钧,亦如巨石击水,涟漪深远。残余之敌已成惊弓之鸟,必然断尾求生,蛰伏更深,其行踪将如滴水入海,难以追寻。更堪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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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浓郁的檀香也无法压下她声音里的警惕:
“据刑囚所得,此等逆贼,看似同仇敌忾,实则互相倾轧,心怀鬼胎。伪朝之间,蜀地、江南互遣细作监视掣肘,形同仇寇;门阀彼此渗透,卢氏暗钉于郑氏商队,郑氏耳目安插在卢氏亲兵;更有甚者,这些所谓‘盟友’,皆与异邦勾连交易,或出卖我边境布防图,或传递朝廷政议机密,各取所需,各怀鬼胎!”
她眼中闪过一线寒光,“行刺陛下,或许……只是其中一环,甚至可能是仓促间闻知陛下驾临天工城而临时起意的疯狂之举。他们真正的獠牙,更在于——”
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吐出,“窃取‘天工之城’的绝密图纸、工艺,以及……刺探朝中重臣动向,捕捉储位之争的蛛丝马迹!”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
只有裴徽手中的玉碾与茶饼摩擦的“沙沙”声,以及他提起那柄小巧玲珑的银执壶时,壶腹炭火细微的噼啪轻响。
滚烫的水线如同凝固的玉带,无声地注入白瓷茶盏,撞在盏底,瞬间爆发出“咕嘟咕嘟”急促的闷响,碧绿的茶汤狂躁地翻滚、冲撞,无数细小的茸毫在沸水中拼命舒展、旋转,如同被无形之手搅动的命运漩涡。
白色的水汽蒸腾而上,模糊了裴徽低垂的眼睑,也将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又或是无底深渊的眼眸,彻底笼罩在一片神秘的氤氲之中。
沉重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冰山,沉甸甸地向葵娘和王准压来,连呼吸都变得艰涩。
冷汗,悄然浸湿了王准贴身的玄色中衣,而他苍白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表露。
葵娘拢在袖中的指尖,微微嵌入掌心,留下清晰的月牙痕。
两人都屏住了气息,目光死死锁住那片水雾,等待着一场足以改写帝国命运的风暴降临。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心跳声在耳中轰鸣。
嗒。
一声轻响,打破死寂。
不是惊堂木,却比惊堂木更叩击人心。
是裴徽屈起的指关节,轻轻敲击在光滑如镜、泛着幽光的紫檀木御案之上。
那声响不大,却异常清越、冰冷,像是一块碎冰落进了滚油里,又像是一把钥匙旋开了深锁的囚笼。
随着这一声轻叩,萦绕在水汽后帝王的轮廓骤然清晰。
他放下茶碾,白皙修长的手指在案上轻轻一拂。
一份墨迹崭新、散发着淡淡油墨和竹纸清香的《天工快报》样稿,便安静地躺在了两人视线聚焦之处。
那雪白的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墨字还未完全干透,在殿内幽光下闪着细微的光泽。
裴徽的嘴角,缓缓,缓缓地勾起。
那笑容,起初只是一个微小的弧度,带着一丝极淡的玩味,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心编排的戏剧。
但紧接着,那弧度骤然加深、拓宽,如同暗夜中无声绽放的曼陀罗花,神秘、优雅,却散发着致命的诡谲与令人心悸的掌控力。
水汽终于散尽,露出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其中再无半点朦胧,只剩下一种洞穿人心的锐利与俯瞰全局的、令人窒息的威严光芒,如同两道无声的闪电,骤然劈落在葵娘和王准身上!
“葵娘,王卿,” 裴徽开口了。
声音温和醇厚,如同陈年的玉液琼浆缓缓倾倒,带着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磅礴帝王威压。
“此番雷霆涤荡,深挖密网,震慑群丑,当机立断,功莫大焉。”
帝王的肯定,如同沉重的玉冠加身,让葵娘和王准心中那根紧绷欲断的弦,稍稍松弛了一丝微澜。
“不过, 醇厚的酒液中骤然掺入冰渣!裴徽话音陡转,唇边那抹莫测的笑意不仅未减,反而更深、更沉,像是无底深渊中酝酿的风暴。
他轻轻摇头,指尖抬起,带着某种不容置喙的韵律,再次点在了那份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天工快报》样稿上,指肚落处,竟留下一个极淡的温热指印。
“敌人如百足妖虫,断其一臂,残躯仍在暗穴蠕动。仅凭不良府和帮派弟子去寻、去捕、去杀……”
他指尖加重力道,在纸面上划出轻微的摩擦声,如同利刃刮骨,“终有力穷时,亦有漏网鱼。太被动,也太过渺小。”
他的目光骤然抬起,锐利如刀,斩开殿内的昏暗,“我们要动!要让整个长安城,整个帝国的千城万巷——都动起来!要让每一寸土地,都成为他们的猎场!要让每一个大唐子民,都成为照亮他们行藏的火把!”
“其一,” 裴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煊赫堂皇、震动殿宇的力量。
他抓起御案旁那杆鲜红如血的朱笔,饱蘸砚池中浓稠欲滴的朱砂。笔尖犹如饱饮鲜血的鹰喙,带着凌厉的气势,毫不犹豫地狠狠挥落在快报样稿的头版头条!
重重一勾! 圈住醒目标题——《惊!圣驾天工城外遇险!凶徒猖獗意动摇国本!》
狠狠一点! 点在副标题—— “护驾忠勇血染战袍!不良神兵显威扬名!”
小主,
唰唰几笔! 在预留的空白处迅速勾勒批注:“详!务求详实!刺客人数、所用凶器(破甲弩,带倒钩箭头)、伏击方位、时辰(巳时三刻)、护卫死伤几何(十三人阵亡,八人重伤)、不良府何时清剿完毕(三炷香内控场)……一点一滴,皆不可略!要让天下黎庶都亲眼看一看,亲耳听一听!”
朱砂如血,刺目惊心。
“要让那些在长安酒肆高谈阔论、在乡野田间耕作的黔首们都知晓!知晓那些蜷缩在阴沟暗渠里的魑魅魍魉,是何等丧心病狂!如何以毒蛇般的凶戾,妄图刺杀他们头顶的青天!摧毁他们赖以生存的太平盛世!”
帝王的怒火与正义在这一刻化作铿锵言语,带着千军万马般的磅礴气势,直刺人心。
朱笔在纸面上猛地一顿!留下一个拳头大小、饱满到随时要滴落的巨大红圈!那红圈正中央,是裴徽用尽全身力量写下的两个字——“悬赏!”
“然后,”裴徽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铁锤砸下烙印,不容半分置疑,“以朝廷名义,昭告天下!凡生擒或格杀——”他目光如电,扫过早已烂熟于胸的名单:
“伪蜀朝细作!”
“伪江南朝爪牙!”
“吐蕃‘游隼’!”
“契丹‘黑风’!”
“南诏密使!”
“以及卢氏、郑氏、韦氏等叛逆门阀所豢养之暗子、刺客、鹰犬……”
“无论身份!无论贵贱!是官?是民?是兵?是匪?甚或是江湖亡命、市井泼皮!只要他敢拿起这柄刀,对准那些祸乱社稷的蛀虫——”
裴徽几乎一字一顿,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一人首级!赏!钱!三!百!贯!!!”
“凡提供确凿情报——” 他朱笔再点,“其情报可助擒获活口、或当场格毙逆贼、或彻底捣毁一处巢穴者……”
“一条消息!赏!钱!十!贯!!!”
“三百贯?!” 站在下首的葵娘,饶是她见惯金山银海、也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近乎倒吸凉气的惊呼,妩媚的桃花眼中瞬间爆发出令人不敢逼视的璀璨光芒,那光芒里混合着难以置信、狂喜以及巨大的期待,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她心湖中掀起滔天巨浪!
“老天!这……这足够一个五口之家在长安西市购置一进带水井的宅院!再买上渭水河畔最上等的十亩水浇田,娶妻生子,风风光光安稳过上数十年衣食无忧的日子!十贯?!哪怕是对城门口那些走街串巷、最精明的行脚小贩来说,这也是一笔足以铤而走险、搏命一试的泼天财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亿万双眼睛、亿万双耳朵、亿万份心思……都将为陛下所用!这已非奇谋,而是煌煌……阳谋!足以翻江倒海的阳谋!”
她望向裴徽的眼神,充满了炽热的敬畏。
这个年轻帝王的心术与魄力,让她感到心惊肉跳,却又血脉贲张。
“其二,” 裴徽放下朱笔,那沉重的笔杆与紫檀桌面碰撞发出轻响。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下方因悬赏数额而心神激荡的葵娘,以及眼底闪烁着狂热光芒、试图理解这庞大构想的王准,深邃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洞穿世情人心、通晓千百年权术智慧的星辰在缓缓旋转。
“在这《天工快报》上,” 他指尖再次精准地戳向快报的版面规划处,“单辟一栏!每日更新,置于市井茶寮酒肆最显眼之处!名曰——‘大!唐!爱!国!侠!义!榜!’!!!”
他一字一顿,如同金口玉言,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金铁交鸣的千钧之力!
“以‘积分’论英雄!扬正气!昭公义!” 裴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点燃人心中热血的鼓动性,仿佛在宣读一卷注定流芳百世的榜文:
“擒获一名上榜细作(无论死活,验明正身),核实无误,记‘侠义分’——十个!”
“提供一条有效情报,经不良府查勘属实,并最终成功擒获或捣毁逆党据点,记‘侠义分’——一个!”
“此榜单,” 裴徽的手指如同敲响战鼓,重重叩击案面,发出连续的嗒嗒声,“每月初一,由户部会同不良府汇总核实!誊抄榜文,由驿站快马流星传递!昭告天下!从长安东西二市,到洛下天津桥头,到扬州十里运河,直至岭南广州、安西北庭!务必使贩夫走卒、深闺妇人、黄口稚童,皆能口耳相传,引为无上荣光!”
最后,裴徽微微一顿,目光穿透了殿宇的重重隔阂,望向那象征着力量与秩序的遥远天际线,仿佛已经看到了无数热血沸腾的身影在这张无形的榜单下踊跃奋争的景象。他再开口时,声音如同沉静的金钟玉磬,厚重悠扬,每一个字都敲定着乾坤基石:
“待到一年期满,新桃换旧符之际……”
“凡登此榜者(无论名次),免除其族中一年赋税徭役!”
“位列总榜前十之豪杰义士!” 他的声音带着帝王的最终裁决与慷慨承诺,“由吏部会同兵部、刑部,验其身份德行,考其才具勇力——“授予实缺官职!录名朝堂!”
……
……